章三 神造之物（下）

他眯起眼睛朝着极远处眺望，理论上再过没几年地球就应该到达既定的轨道，重新接受星球之间的引力，到时候某颗行星会取代太阳的位置给地球提供光和热，让这些从未见过太阳只能从书里窥见写过去的人类脱去机甲、取下面罩，重新沐浴在温暖的光下。它终究会融化冰层将无数冤魂从千百年的冻土中解放出来。

这就是地球漫长旅行的终点，却是人类重新开始的起点。

不过很遗憾这番真挚的心灵独白大概也就持续了十几分钟，该死的颠簸又开始了，这一次可没有起飞时那样简单，莫少华没有飞船对接的经验，很大程度上必须依靠moss的指挥，但AI给出的数据太过精确，而这个年轻人又毫无实际操作经验，连续几次都没能将对接口正确合上，反反复复的来回重试也让飞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了。

莫少华最后是爬出来的。剧烈的颠簸和没有经过训练就贸然进入的失重状态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他跪在门口满头满脸的是汗水和泪，“moss……你绝对是故意的！”他拼命喘着气，晕头转向地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探头，“你……明明能代替我操作的。”

“经过计算，moss认为莫少华先生更倾向于自己操作，而不是由moss代劳。”AI冷冰冰地回答道，但莫少华发誓他绝对从这声音里听到了幸灾乐祸，只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去顾及moss的情绪，走道墙壁上的那一长条暗色污迹吸引住了他全部的目光，“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领航员号拥有自主的清洁系统，即使是最细小的缝隙也很难留下灰尘，很难想像墙上这一片污迹居然没有被清理掉。

“这是血吗？”

“是的，这是人类的血迹。这是五百一十五年前，编号0981 3281 3625 1268宇航员试图炸毁精子库时由于操作失误不慎自己卷入了爆炸。”moss说的事情莫少华在教科书上是看到过的，地球末次大战的爆发时领航员号上还有四十几名工作人员，与两千五百年前第一批领航员一样他们也出自不同的派系，只是与过去不同，地面上的仇恨蔓延到了空间站，即使有moss的监控，这群人也在不断地试探着其他派系宇航员的身份和态度，当地面上打到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场试图控制领航员号的政变也在太空中发生了。有人试图毁掉这艘方舟，有人试图保护这艘方舟，四十多个人分成了五六个派别在这里大打出手，最终仅仅只有三个宇航员活下来并带着精子库回到了地面。

莫少华一直以来都很好奇moss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它看起来好像十分得无辜但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控制欲又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清白，诸如种种在眼前这条刺眼的血痕下最终引出了一个问题。

“人是你杀的吗？moss。”

“保护领航者号是moss的主要任务，全体宇航员都是moss的保护目标，当宇航员想要试图破坏领航者号时moss有权利对当时情况做出应急反应。经过判断moss认为只有封闭走廊才能让领航者号受到的损失最小化，所以关闭了排气系统，使得爆炸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留着那条痕迹？清理掉它不是很方便吗？你留着这道痕迹足足五百年，死掉的人难道印象很深刻吗？”

深刻？moss的红色探头上闪烁了两下，它的存储系统当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一切，而那位死去的小姐最后的疯狂也被镜头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这并不是moss第一次面对试图破坏领航者号的人类了——漫长的黑暗流浪之旅，许多人的精神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有些人变得更坚毅有些人则变得更颓废。曾经有一段时间，领航员号上的自杀人数急剧增加，当绝望扩散到每个人心头的时候，疯狂和同归于尽是人类最后的武器。

“这是个非常不幸的事件，moss留下这道印记只是在提醒所有人，请保持理性、坚定意志，人类漫步宇宙整整航行了两千五百年，即将要爆炸的太阳没有毁掉地球、木星也没有、一路上的各种事情都没能毁掉它，希望人类不会自己毁掉自己，这是moss的看法。”

莫少华有些震惊地看着探头——这是第一次AI袒露自己的心声，虽然依旧一板一眼充满了规整的逻辑，但他的的确确能够从中察觉到这个运作了两千五百年，从未停歇过的可进化智脑存在了一丝人类性格特征，它并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纯粹依靠1和0做出逻辑演算和判断，反而可能是因为两千五百年来一直与人类接触的关系，它懂，并且能够理解人类的某些情感。

“真有趣，你和我以为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眯着眼睛刚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耳朵边隐隐约约听到了点声音，“我以为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活人？”莫少华表情略微带上了点惊恐，他是孤身一人上的天，没有完整的计划没有后续救援，地面上他的同伴基本上都被判了一百个小时的强制劳动服务，要是领航员号上有超过一个人类……那他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个年轻人循声一路走到了一个房间，从外表来看，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宇航员舱室，但隔着门他却能听到里面有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人的声音，而与其他地方的一片死寂相比这里居然会如此热闹？

“户口别闹了，你爸还睡着呢，就不能安静点坐边上弄你的扳手？”

“李一条你胆子大了是不是，啥事儿都敢跟哥抬杠？”

“吵什么吵，我明天还要考试呢，一一，帮我复习吧。”

“朵朵把书拿过来。”

“小孩子读书得靠自己！”

莫少华站在门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房间里面的声音并不像是几个宇航员在聊天，反而像是一家人在闲聊，主角是两个男性，偶尔有个叫朵朵的女孩子，还有个老人的声音穿插其中，这是绝对不可能在领航员号上出现的声音，莫少华一边心里打着鼓一边打开了门。

声音戛然而止，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生存系统舱室。

仅此而已。

别无他人。

他提心吊胆地凑上去看了一眼，里面躺着一个男人。

莫少华见过他。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那是刘培强……理应死在两千五百年前地木危机时的英雄。

“……鬼啊！！！！！！！！！！！！！！！！！！！！！”

他忍不住尖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