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好，再见（下）

在这两千五百年里，领航员号曾经三次变动过外形，moss的主机房也随之变动过好几次，一方面是设计者考虑到地球上日趋复杂政治形势，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如果再遇到如地木危机时的情况，人类在最后关头的选择与AI计算相悖可以自己掌控命运，所以主控室最终被变更到了太空实验室的正下方，且适当地减少了一些武器装备防护系统，但这并不等于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地走进那里，那个地方对于地球上的人们来说依旧神秘而危险。但这里已经太久没有人驻足了，AI并不是完全万能的，它也许能做许多事情却终究无法抵御时间对整艘飞船的侵蚀。

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机械终究有不及之处。

对于moss来说这里是它的领地，而五百年来无人踏足也让它在维护成本上优先选择了其他项目而不是武器维护，岁月的变迁宇宙射线的照射最终让主控室前面的几个镭射装置出现了故障——若只是这种小问题还不足以让这个年轻人突破重重障碍，但在他准备进入主控室的同时，刘培强提问了。

“人”的概念实在是太大了，moss足足花了十秒才计算完毕，却也因此错过了开启防卫系统的最佳时机，整套系统在滴滴鸣叫了三次之后突然被迫中断运算，这是两千五百年来moss第三次被迫停机，前两次领航员号都在几秒之后成为了散落在星辰间的碎片。

“完美！”莫少华站在主控室里，得意地看着眼前所有数据电子屏在瞬间被病毒占领的场面——虽然主屏幕的一角程序与程序之间还在大战，但显然moss已经没有多余的内存去处理地球上的所有事情了，“好了，让我来看看主程序芯片到底藏在哪里。”只要毁掉它，AI就会回归到最原始的本质，只会计算、不会判定结果的普通工具，一个不需要思考的机器。

那才是人类应该拥有的东西。

他并不担心领航员号会因此失去控制，事实上在地球进入新星系之后星球之间的引力拉扯已经足以让这颗蓝色的小行星步入正轨，即使没有领航员号上的精准轨道修正系统，光凭地球上各个地下城的定位运算也能顺利抵达终点，moss其实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只是就在他拆开隐藏门、试图进入主控室的地下线路房时，moss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身体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当然不可能认识这具身体到底是谁，但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到为什么在这里会有一个塞在培养舱里的人类、又是谁准备了这具身体。

“moss真以为自己是神吗？可以这样肆意创造人类？践踏人类的尊严？你不是人、你只是一个机器、你只是一组数据，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人类的存在价值，这种阴谋诡计你别想得逞。”

“你错了，比起强加在它身上的神性，它也许更想成为一个人。”刘培强皱着眉头出现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地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moss我却是知道的，”领航员先生扭过头，试图从身后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门缝中看清整个主控室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比，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但一切又是那样的陌生，“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但实际上它比你想象得要更简单、更单纯，因为本质上来说，它的基础依旧是1和0，是这世界上最单纯的数字，它不是什么阴谋家，人类擅自加诸于它身上的神性与它没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它和两千五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它是moss，只是moss。”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烦恼的苦笑，“在我刚醒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其实非常迷茫，我试图将自己当成不一样的我，刘培强和刘培强的克隆体；一个英雄和一个假冒伪劣产品，事实上是在我看来，我根本没有做什么，大家觉得我拯救了世界，实际上我单纯只是想救刘启而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来、希望他能够再看看这个世界。”他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韩朵朵，并不是身为妻子的那个女性，而是那个叫自己叔叔的小姑娘，那个在冰海中被所有人托举起来的女婴，“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情感，它能促使这世上所有奇迹的发生，moss试图了解它、试图拥有它也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不是吗？”

“它不过就是一个机器！”

“但它不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普普通通的、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它是凝聚了两千五百年前最顶尖力量创造出来的智慧，一个拥有智慧的东西想要感情有什么错吗？它想要理解人类之间复杂又无法用文字描述、无法用数字判定的情绪有什么错吗？它代表了当年最简单又最深沉的祝福，希望人类如同苔藓一样能够在所有复杂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去，为此它存在了两千五百年，这不是神明的奇迹，而是人类的奇迹。”

“一个机器要什么感情？”

“因为它试图爱上人，话都说到了这一步，年轻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它为什么花费这么多功夫来复活一个死人？它为什么会让你进来？它为什么没有在你进入主控室的时候主动攻击你？因为，它喜欢人类啊。”

是了，也许moss是喜欢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它对于整个世界的爱，兴许它一开始只是想要复活自己，但时光日久，它要搞明白的东西反而越来越多，一份小小的感情兴许最终会从质变化为量变，将整份感情扩大，最终一路引领着人类，在这漫漫长夜的宇宙中抵达终点。

独属于AI的浪漫，就是这样微妙又无法言说。

“它也许应该停下来，但不是现在，它应该在五年后，当地球抵达终点的时候由它自己选择结束，毕竟从一开始它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而现在并不是任务终结的时候。”刘培强上前两步，看着李一一留下的程序反被moss攻陷，黑色的方块在一点点吞噬红色的画面，由左到右、由下至上，“它的确没有背叛人类，没有背叛任何一样东西，至始至终坚定不移地完成它的任务，也许你觉得不合理、也许你觉得在这一路上有人受到了委屈，有些人失去了自由，但与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相比，地球的利益更为重要。”地木危机时的救援惨烈又悲壮，后来的事情刘培强不知道，但莫少华却肯定是非常清楚的。

在这两千五百年里有人慷慨赴死、有人垂死挣扎、有些人想要同归于尽、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地面上的冰块，人类历史的壮绝从来都是由鲜血书写成的画卷，而moss也并非完全是个旁观者、一个记录人，“你也是这历史的一部分，应该被所有人记住。”他站在培养舱前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竟有些期待看到你睁开眼睛的样子，是否还会像AI时的那样始终保持着理智，还是会被人类的情绪所影响做些啼笑皆非的事情，当然仔细想想，你复活我、创造一个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代表你是不一样的。”

“我不明白。”莫少华站在一边，他看起来迷茫又失落、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他再一次重复道，做为新时代由人工制造、基因筛选出来的人类，他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存在的认知一直停留在书本上，在他的世界里，在那个被moss控制的世界里，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他不能理解也无法和刘培强的逻辑达成统一，反而因为对方冷静又自持的叙述变得慌乱不安起来。

为什么机器会有爱？

它难道不是一个冰冷的铁疙瘩吗？

为什么会纠结于这复杂又奇怪的毫无逻辑的问题呢？

他疑惑又不解，就在准备继续问个清楚的时候领航员号重重地晃了一下。刘培强先是愣了一秒紧接着转身冲上了楼梯，左边亮起了一大片红灯，氧气及重力标识指针在疯狂地晃动着，“撞上了流星。”

“要、要紧吗？”莫少华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我把它拔掉？”

“moss现在情况如何？封闭左边舱室改为右侧制动，”刘培强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应对经验，他虽然经过相关培训但在地球进入小行星带之前已经去世，并没有实际操作经验，“还能继续飞吗？要紧急迫降吗？”

“我开了飞船来，你和我一起走不就行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年轻人憋着一口气隔了两秒才不甘不愿地说，“我们可以把那具身体也带着走。”他又停顿了一下，愤愤不平地呲牙咧嘴了几秒补充道，“主芯片带着一起走也没问题。”

刘培强摇了摇头，他看向莫少华的眼神里带着点年轻人说不出来的慈祥，“是你走，而不是我，我得留在这里。”

“欸？等等这、这是为什么，万一迫降失败你不就……”

领航员号上的指示灯和警报系统同时启动，主控室里瞬间红光四闪，动静比之前插上破解软件时还要大，左边的指示灯已经全部报错，中间的系统中轴好像也有所损伤，按照刘培强的推算，在刚才moss无法调整自己的时候，一颗小行星非常不巧地砸进了领航员号的中轴部分，氧气泄露导致了一连串的小型爆炸，在过去这不是什么很难处理的状况，立刻排除故障点、封闭事发地点、中断线路——即使只有moss一个也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以上所有操作，但莫少华关闭了系统，moss全力对抗着破解器，根本无暇远程操控，以至于爆炸形成了连环状态直接引燃了中轴部分离子推进系统。

“立刻走！”刘培强朝莫少华看了一眼，又露出了一个让这个年轻人无法理解的笑容，“虽然说这句话有些晚，但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还有，再见。”

“喂你在说什么呢？”年轻人大声叫了起来，他试图再说些什么，衣领却被机械臂一把抓住毫不留情地丢出了主控室。

“再见，莫少华先生，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见，希望不要再见到你。”

终章 是A、是Ω、是初始、是终结

“爷爷，你是怎么当上主教的？”几个穿着防化服的孩子试图将一个老人从礼堂里拉出来，“他们都说你亲眼见到过神，是真的吗？”

“哦，是啊，神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大吗？”

“会发光吗？”

“会一闪一闪吗？”

“它会嗷嗷嗷的叫吗？”

“哦这个啊……它脾气很好，最后在我离开的时候还对我挥了挥手。”他勉勉强强地挺直了腰，歪着头看向天空，在极远处也许是有神明存在的，就如同周围所有的璀璨之星一样，闪闪发光，“这是我所听见的、所看见，我既见证过一个奇迹自然也能看到下一个，等待着另一个奇迹的诞生。”他安抚了那几个闹腾的孩子，朝身后的大圣堂看去，在那重重叠叠的山峦下方是机械之神的沉睡之地，他也许会醒来也许不会，却是一切的终结、一切的开始。

旧神明与新生活同在阳光照耀下，进入了另一个纪元。

 ====================

虽然长得很像A，但那是希腊字母的阿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