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亿之星外的世界（下）

刘培强艰难地从维生舱里爬了出来，他拒绝了莫少华伸出的手，也没朝moss那个方向看上一眼，虽然外表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此刻这位宇航员的脑子里正乱成了一团。比起眼前那个年轻人刚才的那番长篇大论，刘培强唯一想到、且让他不得不仔细思考的却只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我……是谁？

他是知道自己姓名的，刘培强，一个放在黄金时代极其普通的名字，随便搜搜至少能找到一百来个同名同姓的人，但名叫刘培强的男人到底是这个身体的主人还是这个意识的主人，他就有些分不清楚了。

意识非常混乱，即使没有moss加以说明，他也能感觉到AI此时此刻记录下的数据会非常混乱、指标极不规律，就和他现在如同江湖一样的脑子，糊糊涂涂懵懵懂懂。若说他什么都不记得，那是假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父母孩子、自己身为航天员的日日夜夜，但这是真的记忆还是moss肆意妄为下被美化、被修改后的记忆？

他是不是这份记忆的主人？

这种微妙的违和感其实在他刚醒来的瞬间就已经产生了，刘培强依稀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不止一个人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一个和谐快乐的大家庭，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偶尔会吵吵闹闹、小姑娘就省心很多，唱歌也好、朗诵也好大多都是她的声音，老先生的碎碎念听着也非常温馨。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它们都是虚幻的、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是moss制造的缓解、是它播放的不知道存储了多少年的影音录像——甚至考虑到刘启和李一一的年龄，有一大部分内容可能是根据人物性格加以计算后伪造出来的对话。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宇航员先生就已经非常确定自己身处在一个谎言之中，只是自己是谎言的成品还是谎言的牺牲品，暂时还不能确定，虽然他表情从始至终没什么变化但丰富的内心世界其实早就波澜万丈了。

平心而论，他是更相信莫少华的，他俩同是人类，即使相隔两千五百年，但至少还是同一个物种，是天生的盟友；但他又是相信moss的，AI的逻辑运算能力与人类不同，它不会将个人的好恶放在首位，而是纯粹地概括和统计数据，从而得出结论。虽然不确定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浪费力气地制造出一个自己——那个年轻人显然在为人处世上还有些稚嫩，即使控制过表情，对于刘培强这种在军队里、在封闭的航空站生活工作过几十年的老兵来说依旧是能够被一眼就看穿的。

他是，不，准确地说，这个身体是经由科学克隆出来，也不知道moss到底是怎么搞到自己DNA的，不过仔细回忆一下，过去做过的身体检查次数不少，AI有自己的DNA样本也不奇怪，但关键问题是……

为什么是自己？

他忍不住想到刚才moss反复强调它并没有背叛，可能莫少华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但刘培强却是知道的。

那一天，他死的那一天，地球重生的那一天，无论用什么形容词，总之那一天应该会在历史上大书特书一番，某某某驾驶着第一代领航员号成为了点亮木星的最后一根火柴，兴许会成为某年某月学生们的作文题目，但实际上那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一天，距离过年没有几个小时了，他的儿子还在生死线边缘努力挣扎，一瓶伏特加就毁掉了领航员号主控室，漫天的火光……和有些委屈的moss。

让人类保持理性是一种奢望，所以AI在计算了两千年后选择用绝对理性去控制地球，那么让自己复活是理性的一种表现吗？

他活了又能代表什么呢？

程序的胜利吗？

刘培强觉得自己是根本不重要的，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即使曾经有过惊人之举也不过是恰逢其会、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如果Moss仅仅只因为这个而特意花费两千五百年的功夫让自己活过来、再活成一个刘培强，那这个AI恐怕是哪里出了毛病。

他晃晃悠悠地站直身体，将一切复杂又没能理清楚的思绪统统掩盖在眼底，却在准备继续逼问的时候愣住了。

从莫少华身后、穿过厚厚的窗体，映入他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星星。

闪闪烁烁、远远地缀在天边，如同深蓝色的幕帘被串上了各种珠宝，这是这个人类第一次看到银河系的另一个角落——远离太阳系、经历了无数黑暗远征、重重困苦即将到达的新家。

“中校先生，这里是领航员号，现在由moss为你介绍眼前的星系，距离我方到达既定位置还有五年又六个月。”

“恭喜你，能再次看到阳光了。”